大江

非常非常短的小故事，送给  @嗨_下巴上的漏勺 ，祝她生日快乐。

一个并不存在的时空的梦。

 

*

飞船像一条大鱼，静静地穿行在星海之中。

 

*

 

06:00AM

 

和许多个日子一样，朱正廷被系统自动设置的唤醒功能叫醒。睡眠仓将他推出来，他坐起身，伸手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真空包装的功能性液体干粮，扔进加热器里加热。这个加锁的柜子里原本储存着十八个月定量的食物，算不上丰富，一共三种口味，朱正廷先吃掉他最喜欢的一种，再吃他最不喜欢的一种，把不好不坏的留在最后返航时吃。

 

萤蓝色的数字跳转，朱正廷盯着它打了个呵欠。液体干粮加热食用，从味道到口感都很恶心，就像吞咽腐烂的肉糜。他小的时候也很喜欢吃鱼，但有次和黄明昊打闹，鱼刺卡在喉咙里，用了各种办法都没取出来，从那之后就对鱼有了些心理阴影。而黄明昊成年后第一次跟队出海，出发前还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他的确做得很好，下到极深，带上来有些珍贵的录像标本，还得了表彰，但从那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吃鱼了。“你都不知道深海里那些玩意儿有多丑——”他一脸嫌弃，想到那些见闻甚至在餐桌上犯起恶心病。

 

“我们要征服星辰大海！”他们上一次见面时丁泽仁拍着他的肩膀。在他出这次航行任务前很多人来为他送行，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喝到昏昏沉沉，只有被送行的他自己为了保持状态只喝了一杯温水，最后挨个打电话找人来接这群不厚道的兄弟。

 

其实丑的东西未必不好吃，他从加热器里拿出那袋温热的食物，插入吸管闭着眼往嗓子里灌，就像真空食物再好吃也少些新鲜风味。朱正廷想，这次航行已经过去八个月了，就算是在他面前出现一条巨型丑章鱼，他也会面不改色杀掉它用来加餐。章鱼足最好吃，李权哲更爱海灵菇，用辣椒爆炒，辣得满头是汗。他幻想起那条并不存在的章鱼，仿佛这艘飞船外真的游荡着一只鲜嫩的软体动物，而他自己手持最先进的武器，像科幻电影一样站出来和怪兽搏斗，最后拖着怪物尸体回到飞船里。

 

他结束了幻想，把空包装扔进垃圾处理系统。简陋的早餐后是例行的检查步骤。朱正廷走进控制舱，上面一切数据都正常，按照计划，半个月之后他就会到达星系边缘，那里有一颗孤独的小行星安稳地在自己轨道上运行，而朱正廷的任务就是摧毁它。

 

这是他唯一的任务，听起来有些可笑，摧毁一颗小行星居然要经历来回十八个月的航行。但新技术的应用谁都说不好会引发什么后果。

 

“北京，5月23日6:45，一切正常。”朱正廷对着控制台前方的屏幕汇报了一句，下一秒就得到地面控制台熟悉的回复，“星舟，收到。”

 

每次都是简短的回复，朱正廷听得出他语气里的隐忍和叹息。在飞船上他没有私人联络设施，每天只能同地控中心的工作人员联络。他曾试图把不能联网的笔记本电脑带上来解闷，但想到电脑会被收走检查，里面保存的文字记录视频肯定会被不少人发现，也只好悻悻作罢。只有一块小小的屏幕是他自己的，上面有三十部电影，在航行的第一个星期就被他看了个遍。

 

会不会寂寞呢？朱正廷从不承认，但内心还是渴望有人能和他多说说话。

 

他用来通话的设备开着，有些衣服的摩擦声顺着无线电传回地控。

 

“星舟，汇报你的情况。”

 

朱正廷卡壳了一秒，迅速找回神智，说自己这边一切正常。他还没来得及挽留，地控就关闭了通话。

 

好无情啊，朱正廷甚至有些生气。他抬头看看外面，是无尽的一片黑暗。没有光，什么都没有。偶尔几次朱正廷航程中路过几个小的星系，恨不得把眼睛贴在窗户上看那些美丽的星球，每个都是独特的色彩和光环。那是茫茫宇宙里很小的热闹，但对更渺小的个体朱正廷来说已经足够大了。

 

他在控制舱停留了一会儿，把每个面板都看过一遍，才起身回到生活区域，抽出一本书开始读。他走之前要上报自己准备带走的个人物品，里面有一项书单，令他犹豫很久。丁泽仁建议他带漫画，海贼火影够看很久，DC漫威也足够解闷。黄明昊说带小说好，给他报了好几部侦探小说的名字。朱正廷一听就皱眉，他才不要，一个人的航行已经够寂寞了，他才不要看侦探小说另生心魔，逃都没地方逃。范丞丞比他更缺德，说带异形啊，异形二最好看。黄明昊呛他说明明异形一最好，两人打起嘴仗，气得朱正廷把他俩都揍了一顿。

 

犹豫片刻，朱正廷抽出一本绘本。故事是简单温馨的小王子，他坐在椅子上，翻开书从第一页看起。就像很多人看书喜欢用铅笔勾勾画画，朱正廷很不好的读书习惯是喜欢念出声。

 

“请你给我画一只羊，好吗？”他和绘本上头大身小的小王子一起说出了这句话。朱正廷皱皱鼻子，似乎不太满意自己的发音。“画一只羊。”他小声重复着，把每个字咬得很清楚。他又快速读了一遍，这才满意地继续往下读。读到“一天，我见过四十三次日落”时他终于停了下来，心想我见过更好的景象，一边爬起来拿出一袋液体干粮放进去加热。

 

在加热的间隙他回到了控制舱，鬼使神差打开了通话开关。

 

大概是怀疑他和飞船出了状况，对方的声音很紧张，“星舟？”他询问。

 

“北京，一天，我见过四十三次日落。”

 

对方先是一愣，又难得有笑声传了过来。“星舟，是四十三次。”他纠正他的发音。

 

“北京，”他喃喃，就像念爱人的名字，“北京，还有九个月零十三天。”

 

“星舟，九个月很快的。”

 

“你可以多说说话吗？”朱正廷发问，“我太孤单了。”

 

他以为自己会得到“全体航天人与你同在”之类的大口号，但对面很久没说话。朱正廷都快要放弃了，才听到他说，“好。”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以星舟作为通话的前缀。朱正廷想了想，这大概表示，答应他的是声音好听的工作人员，而不是“北京”这个身份。

 

“星舟，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北京于是讲了一段无关紧要的社会新闻，大概是随手从中心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日期都是一个星期以前。但朱正廷心满意足，他甚至很关心这段新闻里逃犯去看歌星演唱会被警方抓获的奇事，不停追问“所以呢？”“然后呢？”，以求得到更久的交流。“北京”讲得很慢，但三分钟后还是读完了这个新闻。

 

“真是个好消息。”朱正廷评论，得到了“北京”的赞同。

 

这是迄今为止朱正廷最开心的一天，他不再幻想飞船外的章鱼，不再想起临走前黄明昊和范丞丞关于异形的激烈讨论，他就是这艘飞船唯一的主人，在很远的地方有个好听的声音会同他讲话。

 

更令他开心的是，在结束通话前，“北京”说，“星舟，上面批准了，我每天都可以和你通话。”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北京是谁，只能用地控中心的名字来称呼他。而现在对他而言，北京这个地名多了些别的意味。他想，北京长什么样子呢，为什么每次通话对面一直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用放假不用休息的吗。

 

可转念一想，他也没有在休息，无尽的孤独都是为了一次根据计划三小时就能结束的任务。

 

“北京”每天都给他念一段新闻，两人平静的交流下掩藏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可真是浪漫极了，朱正廷心想。“北京”甚至会根据语气判断他的心情，从而选择合适的篇章读给他。他心情略低落，就得到了一段引人发笑的离奇寻亲故事。

他以为自己的低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北京”那样单刀直入，切中了最柔软的他。就像他在宇宙中航行十八个月寻找几千亿颗行星中的特殊一枚，“北京”也在几十亿人中找到了他。

 

这种交流一直持续到任务当天。朱正廷找好角度，成功等到小行星运转到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从面前透明的前窗观察到离他不远处那颗无关紧要的小行星被切割，爆裂，散落在四周，毫无规律地漂荡着。他曾见过无数的模拟画面，但都没有亲眼见到更令人震撼。

 

我见证了一枚行星的毁灭。朱正廷心想，仿佛他自己也被毁灭，在碎片里重生。“星舟，汇报你的情况。”他久久没有出声，无线电那端的声音非常急切。

 

他这才开口，“北京，任务顺利，一切正常。”

 

任务成功的第一刻，他抑制不住与他分享。“北京，还有八个月二十九天。”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太壮观了，多希望你也在这里。”他大胆讲出的这句话不知道传送进地控中心多少人的耳朵里。但朱正廷内心激荡着，像他的飞船一样无所畏惧。

 

那边很重地咳嗽一声。

 

“星舟，一切顺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