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廷 - 冬训

胡编乱造,其实我根本不懂球。
一个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的故事。

1

冬训第一天,郑锐彬第一次见到朱正廷。

说第一次见其实不太准确,早在全运会上两人就打过照面了——朱正廷和搭档打进八强,郑锐彬平时练得好,队上也对他寄予厚望,没成想比赛前伤了手,恢复一个月也没恢复到最好状态,淘汰赛开始后止步十六强遗憾收场。

他最后一场比赛队里领导也来看了,他拼尽全力还是输了比赛。搭档还算善良,没把比赛失利怪罪在他头上,但郑锐彬自己可不这么想,他一共能有几个四年可耽误呢。郑锐彬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如果这次不能进国家队,可能只能在省队心有不甘地混上几年,最后凑个名额去大学念个体育教育,找个地方队带小孩子打球。他等全运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但他这次没抓住。

全运征程到此结束,但下午他还是背着球包来看比赛,羽毛球馆看台上空空,上座率实在不高。他一个人坐在看台最上面一排发呆,却被球场上蹦蹦跳跳的身影吸引目光。那是朱正廷,他早该知道的,十五岁打进二队的好苗子,网前技术精巧,柔韧弹跳都很强,天生的羽毛球运动员。郑锐彬很欣赏他,也很羡慕他。他傻呆呆看着朱正廷在球场上跑了几圈开始热身。他长裤底下是两节大腿,白得晃人眼睛。其实那场比赛的对手也很强,但全场只有朱正廷最引人注目——他打球太漂亮了,灵巧,观赏性很强。他长得好看,也不吝于展示自己的好看,每赢一个球都要跳起来握拳大喊,上衣下摆翻飞,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肉紧绷绷的腰。

看台对面有一群女生,只看一眼郑锐彬就知道她们是为谁来的。

朱正廷赢了最后一分,整个人流着汗躺在球场上。他的搭档来拉他,被他一把拽住,拉到地板上并肩躺着。他赢了就好,郑锐彬背上球包,离开了看台。

冬训第一天集合时,他又在人群里见到朱正廷。他被与他熟识的队友们挤在中间,挂在他省队搭档的脖子上,连脑门上的汗水都亮晶晶的。郑锐彬很想走到他身边,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你好你好,我叫郑锐彬,全运的时候我看过你比赛的。”他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告诉他很可惜他们从没交过手,而朱正廷会像他对所有人一样露出一个标准的阳光的微笑。

但朱正廷一直被人包围着,并没给他任何机会进行他想象了很久的对话。

2

宿舍楼一共五层,每间三张床,省队上来的全部打散了分配宿舍。说来也巧,和他一起上来的邦邦这次和他一间宿舍,睡靠窗另一张床的是上海队的男单苗子董又霖,正打开箱子收拾里面的东西。他带的杂物颇多,瓶瓶罐罐在唯一的桌子上摆成一排。郑锐彬啃着苹果看他调换瓶子的顺序,上面连说明都是英文。“这都是什么啊?”董又霖简单跟他解释,从维生素蛋白粉说到止汗喷雾,种类多得令人咋舌。“好讲究啊!”他感叹。董又霖有点不好意思,语气却又理所当然,“没有啦。”

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子,之前偶尔还交过手,很快就熟络起来。浙江队送来两个小男孩,一个十三四一个十四五,怎么看怎么小。这两个孩子一个闹腾一个能侃,把二楼顺着走廊聊了个遍。

他俩其实都是男单苗子,黄明昊不到十四就能看出爆发力协调性出人的好,调教调教说不好没几年就能进国家队挑大梁。李希侃原来也是打男单的,但一直力量上不来,教练研究了一段时间,干脆让他改打男双。

他俩坐在郑锐彬的床上唠嗑,你一句我一句,捧逗哏都包了,还引来围观群众四五人,挤在一间宿舍里格外热闹。

“二队住哪里啊?”郑锐彬得了个空,问消息最灵通的黄明昊。

小孩塞了口零食进嘴里,把手指尖儿在大腿上蹭了蹭。“刚还看见我哥,上电梯呢,他们好像住三楼。我跟你讲,一队的主力才是大牌,和教练们一起住顶楼,全是单间。”

“哦,”郑锐彬说不上来哪里有点失落,但随着更多人涌进他们宿舍,这份失落也被极度兴奋和跃跃欲试占据。他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昊昊在吗?”有人扒在门口,露出个脑袋往人群中看。

“哥——”黄明昊像颗子弹一样冲到他怀里,撞得朱正廷退了一步。他揉揉黄明昊的头发,眼睛往人群里瞟了两秒,正对上郑锐彬的眼神。他笑起来还是很好看,“我先把他带走啦!”他搂着黄明昊的脖子往外面走,留下一屋子人短暂安静了一下,就又掀了锅。“刚那是朱正廷吗?”

3

早上体能训练后,几十个运动员按身高站在球场上。郑锐彬个子偏高,站得靠后一点。他听见身后一队二队的前辈们吃过早饭聊着天从他身后经过。有人喊朱正廷的名字,开玩笑说他早上吃这么多,不知一会儿打球会不会钝。朱正廷大概和他很熟,听了也不生气,反倒是下了战书,看一会儿谁行谁不行。

好羡慕啊。郑锐彬还没羡慕够,就被冬训教练喊了名字,他一个哆嗦,大喊了一声到。对方手里拿着的文件夹里有他全部的资料,翻了两页问他,“搭档没来?”

郑锐彬很大声又认真地回答,“没来。”

“行,”教练又翻了翻文件夹,“我给你找个人配一下…李希侃?”

站第一排那个声音懒洋洋的,“到!”

他和李希侃配合还算顺利,但也说不上从开始就契合。按说新搭档比他省队的搭档打球高出不止一个段位,但两人磨合起来总有哪里不对劲。一节训练课下来,他坐在场边喝水,脑子里过刚才打出的那几个球,后悔处理得不完美,怕是都看在教练眼里。李希侃满头是汗地挤在他身边,嘴里不停念叨。“大哥,你今儿打球有点儿紧啊,放开点儿成吗?”

郑锐彬张了张嘴,不知道答什么。等他想好说没事儿,再多练练就好时,李希侃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了。他迷茫四顾,只看到朱正廷坐在对面球场边上缠胶带,他的队友从背后搂他,两人不知说什么话说得开心,一见教练来了又瞬间缩了脖子。

老李说,“唉,又是你们俩啊,态度端正一点儿。”他指了指郑锐彬的方向,“你看省队上来的这些苗子,一个个可都憋着劲儿往上蹿呢。”

教练的声音不算大,却还是听进郑锐彬耳朵里。他被这句话鼓舞起了干劲,球越打越带劲,扣杀一次比一次猛,把李希侃惊掉下巴。“挺猛啊老哥,厉害厉害。”郑锐彬听到夸奖和赞同,心里兴奋到火山爆发,面上倒还装作很平静,只点了点下巴。他和李希侃磨合得很快,状态好到爆棚,把省队上来的男双组合打了个遍都没输一场。这下他们两人都很兴奋了,这个状态保持几个星期,进二队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可他们还没开心几天就被浇了一盆冷水。

老李看重他们两个,把他俩拉过去跟二队一起训练很久的球员对打。对方的大赛经验丰富,吊着李希侃满场救球,他们每局都在艰难地一分一分从对方手里抠分数,却还是大败而归。李希侃第二局过半就已经累到趴在地上喘气,老李还在旁边激他们,“李希侃,体能不行啊,这都受不了,真比赛你要弃赛吗?”

李希侃全凭精神在撑,17:21,这是他俩今天分数最好看的一次失败。

“你看看你们,有差距吧?是得好好练吧?别在我眼前翘尾巴,我眼毒着呢!”

郑锐彬只能乖乖点头。

第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追赶朱正廷的声音只剩下两个星期不到。冬训结束后有选拔赛,听说朱正廷最近加课苦练是要冲一个进一队的名额。

郑锐彬发自内心羡慕他。

一天三节训练课,郑锐彬给自己加到四练。晚上十点多他训练结束,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收拾球包往球馆外面走。他想要关灯时回头多看了一眼,里面居然还有一个人。是朱正廷,练得太累,躺在地上睡着了。

睡在球馆里总归不好,郑锐彬只好走回去喊朱正廷回宿舍去睡。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朱正廷,而不是隔着球网,隔着很多人的距离。他睫毛颤了颤,懵懵懂懂醒来,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在球馆里睡着了。

“几点了呀?”他问郑锐彬。

郑锐彬看了看悬在墙上的电子时钟,“十点一刻了,回去睡吧。”

“啊,”朱正廷还是迷迷糊糊没睡醒,收拾球包的动作都慢腾腾的。郑锐彬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接过他的球包让他自己拿衣服。刚睡醒的人拍拍脸,终于清醒了一点。

“谢谢。”他很大声地感谢郑锐彬。

但郑锐彬转过脸去,小声而迅速地答了句,“没什么的。”

4

李希侃不爱熬夜,而朱正廷自从搭档进一队后最近一直处于四处相亲找搭档的阶段。从那天之后他们经常一起加练,郑锐彬给朱正廷喂球,朱正廷一点一点纠正郑锐彬的动作。郑锐彬准备了很久的自我介绍还是没派上用场——他从来没说过自己的名字,朱正廷却仿佛认识他很久,每次只用喂和你来称呼他。他怀着隐秘的心思,字正腔圆地喊正廷,把尾音拖得长长。可朱正廷全没察觉,从没回应过他的心思,从没亲密地喊过他的名字。他只说喂,诶,甚至都不用说出口,郑锐彬就会敏锐地察觉到,看向他的方向。

“怎么了?”

朱正廷咂咂嘴,“没事儿。”转过头继续搓球。离冬训结束还有不到一个星期,他想问问郑锐彬想不想进国家队,转念一想答案这么明显,问了也无用。郑锐彬这一天四练五练,可是卯着劲儿要进二队呢,看样子八九不离十了。

郑锐彬的确是这么想的,他甚至搬进李希侃宿舍,拉着李希侃跟他一起加练。原本两个人多少还有点拘谨,三个小时大半在沉默,李希侃一来彻底填补了这种空白,嘴吧啦吧啦就没停过。郑锐彬偶尔呛他两句,两人就着无关紧要的事情吵吵闹闹,气氛也还轻松。他转头一看,朱正廷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场边去了,正看着他发呆。两人眼神一对上,郑锐彬的嘴就不知道瓢到哪里去了,对李希侃对挑衅只是胡乱答应着,压根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看见朱正廷一点一点露出来个特别开心的笑,是他见过朱正廷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郑锐彬摸摸脑袋,虽然不知道朱正廷在笑什么,但他也跟着很开心。

隔天早上打了场训练赛。老李把郑锐彬李希侃拉来打朱正廷和他的旧搭档毕雯珺。赛前李希侃有点紧张,手心里都是汗。郑锐彬借着系鞋带的工夫跟他商量了几句,李希侃只顾着点头,却在心里记下了郑锐彬的话。

谁都没想到竟真叫他们赢了第一局。毕雯珺大概是有点轻敌,而朱正廷,郑锐彬太了解朱正廷了,他的比赛录像不知私下里看过多少遍,对他的球风、强项、弱点了如指掌。朱正廷手感好,连贯快,但接杀不稳,反击意识也不强。

他靠着对朱正廷的了解死磕下第一局,心里颇有些得意。换场时朱正廷经过他身边,很不满意地笑说,“好哇,你研究我!”

郑锐彬心想那当然,比赛录像是白看的吗,做梦都是跟你一起打一场球。

这话当然没说出口,第二局郑锐彬和李希侃就被找到状态的毕雯珺朱正廷打了个21:9。他和李希侃还是输在配合和默契上。对方乘胜追击,第三局他俩打得更拼,但输得更惨。老李一直在场边观战,等他们打完没总结就先走了。双方握手的时候朱正廷在郑锐彬耳朵边夸了句打得不错,毕雯珺也拍拍他肩膀。但郑锐彬心里还是很沮丧。这已经是冬训的倒数第三天了,他这么努力,不知道有没有被教练们看到他的进步。

5

冬训过去得很快。临走前郑锐彬收了不少礼物,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李希侃送了他一打全新的袜子,和他相约国家队见。郑锐彬拖着箱子往外走时,碰见同样拖着箱子下电梯的朱正廷。他穿着印着国旗和中国字样的羽绒服,长度一直到脚踝,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见郑锐彬就笑得弯弯,冲过来往他兜里塞了一把水果糖。

“我没吃完的,给你啦。”他冲郑锐彬挥手,坐上国家队那辆大巴。郑锐彬抬头,看见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戴着耳机看他,冲他比了个再见的口型。

郑锐彬冲他也挥挥手,告别了这个冬天。

他很自信自己表现不错,能进队的。可他等到春天,新一批选拔的名单里还是没有他。这多少让他有些心灰意冷,但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训练,在全国比赛里拿好名次,总归还是会被上面看到的吧。而且放弃羽毛球,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朱正廷了。

他很想问问朱正廷最近怎么样,听说他进了一队,但很久没看他出场比赛了。有次他在苏州比赛,碰见已经如愿进二队的黄明昊,才知道朱正廷腰伤复发,在体育医院动了个手术,现在还在复健。

黄明昊很诧异,“你都不知道吗?哥哥,你不会都没他手机号吧?”

郑锐彬摇摇头,他还真没有。

“我天哪,”黄明昊一脸不可思议,在手机通讯录里翻找,“那你记一下他号码?”

郑锐彬摆摆手,还是拒绝了黄明昊的好心。“不用了吧,你见到他帮我问一句就好。”

7

两年后再一次见到朱正廷时,他们两人分站球场两端,中间隔的不止是球网,还有郑锐彬的新搭档,一个十六岁的小孩。他没时间走神,只顾着扣杀,扣杀,扣杀,拍拍扣到地板在震,可就这样也没法挽救场上的不利局势。

朱正廷的组织能力越来越强了,也早克服了从前后场力量差的毛病。而他的小搭档缺乏经验,眼见着越打越慌。郑锐彬从后面拍拍他的后背,提醒他稳一点,冷静一点。第二局开局不错,郑锐彬连拿三分。他的膝盖在疼,但兴奋到完全顾不上疼痛。他只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就能赢过朱正廷了。只要赢过朱正廷,自己就能在他的眼睛里占据一席之地,和黄明昊一样享受他的关注和优待。

但没人想到四十秒之后朱正廷救球时脚下一滑,整个身体顺着球场擦了出去,几乎撞进挡板里。郑锐彬下意识想要跑到他身边,问他没受伤吧,可作为对手,又在他教练的眼皮子底下,总是微妙。这么一犹豫间,朱正廷的搭档已经跑到他身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了。朱正廷在原地小跳两步,表情不太轻松。队医已经进了球场,掀起上衣下摆为他处理他坚强又脆弱的腰。

郑锐彬还是向他走去。

他看见朱正廷的腰上缠着绷带,队医给他喷药他又不好意思喊疼,只能小口小口吸气,发出像蛇一样的嘶嘶声。这令郑锐彬回忆起几年前的冬天,朱正廷训练伤了脚踝不好走路,被他扶着一瘸一拐回宿舍。朱正廷坐在他的床边,他半跪在地上为他缠绷带。那人明明疼得眼里都是泪,却还让他缠紧一点,再紧一点。他的泪珠掉下来,打在郑锐彬黑亮的头发里。“你别哭啊。”他记得自己当时慌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朱正廷听了他的话,没再哭,却忍痛忍到把嘴唇咬破。

现在的朱正廷已经不会为伤痛躲起来一个人哭泣了,那些少年时的幼稚和荒唐都被他藏进看不见的角落里。他受了伤依旧强大,痛得面色苍白还强撑着跟队医和队友开玩笑。他把头往右边侧了侧,看见向他走来的郑锐彬,仰了仰头向他比了个嘴形说抱歉啊。

郑锐彬心想该抱歉的明明是我。他又习惯性把所有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扛着。如果他刚刚不打出那样一个球,朱正廷就不会因为救球而腰伤加重。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打出那个刁钻的球。这不止关系到他自己的荣誉,也是对朱正廷的尊重。

不是每个人都是黄明昊,训练刻苦又天赋过人。他们在省队拔尖,在国家队只勉强够得上天赋平平。朱正廷这两年伤太多了,有流言说他打完今年就要退役,这可能是他和朱正廷的最后一场比赛,没道理不全力以赴。

朱正廷最终还是坚持打完了那场比赛,他又一次赢过郑锐彬,虽然分数不太好看。他的搭档扶着他来和对手握手。经过郑锐彬时他停了一下,抓着他的手很认真地直视他的眼睛,说了句再见,然后龇牙咧嘴勉强走到场边,继续接受队医的处理。

郑锐彬看着双手愣了很久,他知道朱正廷没有说出口的,这次比赛以后,他大概再也无法在球场上与他相遇了。汗水,拼搏,泡沫一样的梦想,永远埋葬在十七岁的冬天。

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评论 ( 30 )
热度 ( 248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大江 | Powered by LOFTER